●卷十
李白樂府三卷,於三綱五常之道,數致意焉。慮君臣之義不篤也,則有《君道曲》之篇,所謂“風后爪牙常先太山稽,如心之使臂。小白鴻翼於夷吾,劉葛魚水本無二。”慮父子之義不篤也,則也《東海勇婦》之篇,所謂“淳于免詔獄,漢主為緹縈。津妾一棹歌,脫父於嚴刑。十子若不肖,不如一女英。”慮兄弟之義不篤也,則有《上留田》之篇,所謂“田氏倉卒骨肉分,青天白日摧紫荊。交柯之木本同形,東坡顦顇西枝榮。無心之物尚如此,參商胡乃尋天兵!”慮朋友之義不篤也,則有《箜篌謠》之篇,所謂“貴賤結交心不移,惟有嚴陵及光武。”“輕言託朋友,對面九疑峯。”“管鮑久已死,何人繼其蹤?”慮夫婦之情不篤也,則有《雙鷰離》之篇,所謂“雙鷰復雙鷰,雙飛令人羨。玉樓珠閣不獨棲,金窗繡戶長相見。”徐究白之行事,亦豈純於行義者哉!永王之叛,白不能潔身而去,於君臣之義為如何?既合于劉,又合于魯,又娶于宋,又攜昭陽金陵之妓,於夫婦之義為如何?至於友人路亡,白為權窆,及其糜潰,又收其骨,則朋友之義庶幾矣。《送蕭十一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三十一”)之魯兼問稚子伯禽》,有“高堂倚門望伯魚,魯中正是趨庭處。君行既識伯禽子,應駕小車騎白羊”之句,則父子之義庶幾矣。如弟凝、錞、濟、況、綰各贈詩,以致其雍睦之情,則兄弟之義庶幾矣。惜乎,二失既彰,三美莫贖,此所以不能為醇儒也。
人之事親,當以敬為主,故孔子告子遊曰:“至於犬馬,皆能有養,不敬,何以別乎?”束皙作《補亡詩》,於《南陔》、《白華》二篇,每以為言。《南陔》曰:“養隆敬薄,惟禽之似。”《白華》曰:“竭毡M敬,亹亹忘劬。”可謂得孔子之旨矣。今之人恃親之愛己,而忘其敬者多,故表而出之,以為事親之戒。
王稚川調官京師,母老留鼎州,久不歸侍。嘗閱貴人歌舞,有詩云:“畫堂玉珮縈雲響,不及桃源欸乃歌。”山谷和韻諷之云:“慈母每占烏鵲喜,家人應賦《扊扅歌》。”可謂盡朋友責善之義。山谷(“山”字原缺,據《歷代詩話》本補)至孝,奉母安康君至為親滌廁牏,浣中裙,未嘗頃刻不供子職。洎貶黔南,不能與親俱,則《贈王郎詩》云:“留我左右手,奉承白髮親。”至《贛上食蓮有感》則曰:“蓮實大如指,分甘念母慈。”亦可見其孝找印S嗦劅o瑕者可以錄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戮”)人,則其告稚川之語未為過也。老杜《送李舟詩》非不歸重,而其中亦不能無譏焉。所謂“舟也衣綵衣,告我欲遠適。倚門固有望,斂衽就行役。南登吟《白華》,已見楚山碧。何時太夫人,堂上會親戚。”豈非譏其無方之遊邪?孔子云:“父母在,不遠遊,遊必有方。”則山谷、少陵之詩,皆孔子之意也(“皆”下《歷代詩話》本有“有”字)。
王勃嘗言,為人子者不可以不知醫。時長安曹元有秘術,勃從之游,盡得其要。又以虢州多藥草,求補參軍。故《示助弟詩》云:“自予反初服,無情想高蓋。報國情豈忘,從親心所大。”則勃於親亦可謂厚矣。然不能立身持己,私匿官奴而殺之,以致其父從坐,遠謫交趾,豈得為孝乎?孟子曰:“縱耳目之欲,以為父母僇。”勃其近之矣。
陳繹奉親至孝,嘗作慶老堂以娛其母。介甫贈之詩云:“種竹常疑出冬筍,開池故合湧寒泉。”盖不特詠堂前景物,而孝感之事实寓焉。“出冬筍”,暗用孟宗事,“湧寒泉”,暗用姜詩事。(《歷代詩話》本 “娛其母”以下作:“介甫贈之詩云‘種竹常疑出冬筍’, 暗用孟宗事;‘開池故合湧寒泉’, 暗用姜詩事。”蓋有脫文也。)
張劍州乙太夫人喪劍州歸,荊公予之詩並示女弟云:“烏辭反哺顛毛黑,鳥引思歸口舌丹。”又有《張劍州至劍一日以親憂罷詩》云:“白頭反哺秦烏側,流血思歸蜀鳥前。”所賦皆一時之事,而語意重複如此何耶?
荊公《初去臨川詩》云:“馬頭西去百霑襟,一望親庭更苦心。已覺省煩非仲叔,安能養志似曾參。”赴調西笑(《歷代詩話》本願脫此字,點校者據詩句“西去”補“去”字)時詩也。非仲叔則自傷不能養口體,不如曾參則自傷不能養志也。人士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自”)一官所驅,乃爾為志,亦豈得已哉!後又有詩云:“古人一日養,不以三公換。”正為此爾。
唐人與親別而復歸,謂之“拜家慶”。盧象詩云:“上堂家慶畢,顧與親恩邇。”孟浩然詩云:“明朝拜家慶,須着老萊衣。”
謝師厚生女,梅聖俞與之詩曰:“生男眾所喜,生女眾所醜。生男走四鄰,生女各張口。男大守詩書,女大逐雞狗。”又云:“何時某氏郎,堂上拜媼叟。”蓋戲師厚也。陳琳、杜甫詩及《楊妃外傳》其說異焉。琳痛長城之役,則曰:“生男戒勿舉,生女哺用脯。”杜甫傷關西之戍,則曰:“生女猶是嫁比鄰,生男埋沒隨百草。”楊妃專寵帝室,金印盭綬,寵遍於銛釗;象服魚軒,榮均於秦虢。當時遂有“生女勿悲酸,生男勿喜歡。男不封侯女作妃,君看女却為門楣”之詠。而樂天《長恨歌》亦云:“遂令天下父母心,不重生男重生女。”今師厚之女,毓質儒門,不過求賢士以為之配爾,縱不至負薪如翟婦,餉舂如孟光,亦豈能預知其必大富貴,光宗榮族如蒲津之婦人乎!宜其聖俞以為戲也。
老杜《北征詩》云:“經年至茅屋,妻子衣百結。慟哭松聲回,悲泉共幽咽。平生所嬌兒,顏色白勝雪。見爺背面啼,垢膩脚不襪。”方是時,杜方脫身於萬死一生之地,得見妻兒,其情如是。洎至秦中,則有“曬藥能無婦,應門亦有兒”之句。至成都則有“老妻憂坐痹,幼女問頭風”之句。觀其情悰,已非《北征》時比也。及觀《進艇詩》,則曰:“晝引老妻乘小艇,晴看稚子浴清江。”《江村詩》則曰:“老妻畫紙為棊局,稚子敲針作釣鉤。”其優游愉悅之情,見於嬉戲之間,則又異於在秦益時矣。
白樂天、元微之皆老而無子,屢見於詩章。樂天五十八歲始得阿崔,微之五十一歲始得道保,同時得嗣,相與酬唱喜甚。樂天詩云:“膩剃新胎髮,香繃小繡襦。玉牙開手爪,蘇顆點肌膚。”微之云:“且有承家望,誰論得力時。”又云:“嘉名稱道保,乞姓號崔兒。”後崔兒三歲而亡,白賦詩曰:“懷抱又空天默默,依前仍作鄧攸身。”傷哉微之,五十三而亡。按《墓誌》有子道護,年三歲而卒。以歲月攷之,即道保也。孟東野連產三子,不數日皆失之,韓退之嘗有詩,假天命以寬其憂。三人者皆人豪,而不能忘情如此,信知割愛為難也。若使學道者遭此,則又何必黑衣巾者闖然入其戶,而後喻哉?
陶淵明《命子篇》則曰:“夙興夜寐,願爾之才;爾之不才,亦已焉哉!”其《責子篇》則曰:“雖有五男兒,揔不好紙筆。天運苟如此,且進杯中物。”《告儼等疏》則曰:“鮑叔、管仲,同財無猜;歸生、伍舉,班荊道舊;而況同父之人哉!”則淵明趾子未必賢也。故杜子美論之曰:“有子賢與愚,何其掛懷抱。”然子美於諸子,亦未為忘情者。子美《遣興詩》云:“驥子好男兒,前年學語時。世亂憐渠小,家貧仰母慈。”又《憶幼子詩》云:“別離驚節換,聰慧與誰論。憶渠愁只睡,炙背俯晴軒。”《得家書》云:“熊兒幸無恙,驥子最憐渠。”《元日示宗武》云:“汝啼吾手戰。”觀此數詩,於諸子鍾情尤甚於淵明矣。山谷乃云:“杜子美困於三蜀,蓋為不知者詬病,以為拙於生事,又往往譏宗武失學,故寄之淵明爾。俗人不知,便為譏病。所謂癡人面前,不得說夢也。”
李義山作《嬌兒詩》時,袞師方三四歲爾,其末乃云:“兒應勿學耶,讀書求甲乙。況今西與北,羌戎正狂悖。兒當速成大,探雛入虎窟。當為萬戶侯,勿守一經袠。”夫兵連禍結,生民塗炭,以日為歲之時,而乃望三四歲兒立功於二十年後,所謂俟河之清,人壽幾何者邪!
元微之誨侄書云:“吾生長京城,朋從不少,然而未嘗識倡優之家,不曾於喧嘩縱觀。”《至陝府詩》,乃有一生自恣之語,至云“那知我少年,深解酒中事。能唱犯聲歌,偏精變籌義。含詞待殘拍,叫噪擲投盤”等語,則誨侄之言,殆虛語也。
錢起《題杜牧林亭詩》云:“不須耽小隱,南阮在平津。”南阮謂杜悰也。史載悰更歴將相,而牧困躓不自振,怏怏不平,以至於卒。審爾,則牧之豈肯受其料理哉?然宗族貴官河潤者非一,枯苑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菀”)升沉,時命存焉,何至怏怏如是。可以知牧之量不宏也。
《文選》載嵇叔夜《贈秀才入軍詩》,李善注,謂兄喜秀才入軍,而張銑謂叔夜弟,不知其名。考五詩,或曰“攜我好仇”,或曰“思我良朋”,或曰“佳人不在”,皆非兄弟之稱。善、銑所注,恐未必然爾。
楊六尚書,白樂天妻兄也。初除東川節度,《代妻賀兄》云:“覓得黔婁為妹壻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婿”),可能空寄蜀茶來。”又《寒食寄詩》曰:“蠻旗似火行隨馬,蜀妓如花坐繞身。不使黔婁夫婦看,誇張寶貴向何人。”皆責望之言也。
王福畤之子勔、勮、勃皆有才名,故杜易簡稱為“三珠樹”。其後助、劼、勸又皆以文顯。勃於兄弟之間極友愛,《自鄉還虢詩》曰:“人生忽如客,骨肉知何常。願及百年內,華萼常相將。無使《棠棣》廢,取譬人無良。”觀此語意,豈兄弟中有不相能者邪?及觀誡勸勁云:“欲不可縱,爭不可常,勿輕小忿,將成大殃。”此二人者,似非處於禮義之域者。《棠棣》廢之詩,疑為此二人設也。
陸機作詩贈賈謐,幾三百言,無非極其褒贊。方謐用事,生死榮辱人如反復手,其褒贊亦何足恠。然其間亦有寄意譏誚,人未能推其意者。按臧榮緒《晉書》,謐父韓壽,母、賈充少女也。充平生不議立後,後妻郭槐輒以外孫韓謐襲封,帝許之,遂以謐為魯公。則是賈謐非充子也。故機詩云:“誕育洪胄,纂戎於魯。”言誕育則以譏非己生也。又曰:“惟漢有木,曾不逾境。”謂橘踰淮則化為枳,言與螟蛉之化蜾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果”)蠃無異也。夫謐勢焰熏灼如此,而機敢為廋辭以狎侮之,真文人之習氣哉!
晉嵇康《贈弟秀才》四言詩云:“感悟馳情,思我所欽。”則以所欽為弟。陸機《贈從兄車騎詩》云:“寤寐靡安豫,願言思所欽。”則以所欽為兄。又《贈馮文羆詩》云:“慷慨誰為感,願言懷所欽。”則以所欽為友。
魏武於諸子中獨愛植,丁儀、丁廣、楊脩之徒為植羽翼,幾代太子丕,而植狂性不自雕勵,又太子御之所術,故易宗之計不行,蓋非植(《歷代詩話》本無“植”字)遜丕也(《歷代詩話》本“也”前有“性”字,蓋衍)。洎文帝即位,植屢求試用,不報,益怏怏。帝欲害之,卞太后曰:“汝已殺任城,不得復殺東阿。”故止從貶爵。則植豈能無怨懟乎?嘗觀植所作《豫章行》云:“他人雖同盟,骨肉天性然。周公穆康叔,管蔡則流言。子臧孫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遜”,同)千乘,季札慕其賢。”意謂己素為武帝所愛,忌之者眾,故有管蔡流言之說。然乃自以季札為比,亦誣矣。豈其掠美之言哉?
月輪當空,天下之所共視,故謝莊有“隔千里兮共明月”之句,蓋言人雖異處,而月則同瞻也。老杜當兵戈騷屑之際,與其妻各居一方,自人情觀之,豈能免閨門之念,而他詩未嘗一及之。至於明月之夕,則遐想長思,屢形詩什。《月夜詩》云:“今夜鄜州月,閨中只獨看。”繼之曰:“香霧雲鬟濕,清輝玉臂寒。”《一百五日夜對月》云:“無家對寒食,有淚如金波。”繼之曰:“仳離放紅蕊,想像嚬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顰”)青蛾。”《江月詩》云:“江月光於水,高樓思殺人。”繼之曰:“誰家挑錦字,燭滅翠眉嚬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顰”)。”其數致意於閨門如此,其亦謝莊之意乎?顏延之對孝武,乃有莊始知“隔千里兮共明月”之說,是莊才情到處,延之未能曉也。
余曾祖通議兄弟四人,取“良辰美景,賞心樂事”之義,作四并堂於東園,故通議詩云:“華圃控弦秋習射,寒窗留燭夜鈔書。良辰美景饒心事,觀日相并樂起予。”先祖清孝公兄弟六人,取三荊同株之義,作倍荊亭於西園,當時篇詠無存者。清孝《安遇集》中有《倍荊亭記》,其略云:“西園椎輪無亭觀之玩。伯兄欲糾合叔季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西推輪無亭觀,□□□□□欲糾合叔季”,點校者據《類編》本改“推輪”為“園舊”)。同耳目之適,於是基盈尺之高,宇一筵之廣,列楹為亭,號曰倍荊。至先人文康公罷官南陽,適當兵擾,復還舊棲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復棲”, 校勘記曰:“復棲”,疑當作“舊棲”。按宋本正作“舊棲”),奉伯父工部居焉。別建二老堂於宅南,秦望由里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眷望田里”),諸山皆在目,植花竹於四隅,命某日治饌,往往樂飲竟日。某嘗賦詩云:‘去家才隔水一股,二老堂成三百弓。鴒原暮下沙水暖,雁行夜落霜天空。竹根酌酒不妨醉,花萼斫詩如許工。坐久興關筇竹杖,出門人指兩仙翁。’”